捉甲魚的往事
1948 年秋的一天,放學(xué)歸來,我看見鍋 里盛著碗青菜,知道是母親為我準(zhǔn)備的,心 里美美的,對我們窮人來說,這是那個時代 很好的生活了。逢上過年或者中秋有點肉 或者豆腐,那日子簡直就是賽過神仙。
吃完晚飯,通常我會叫同一個屋檐下的 火炎哥過來與我一起睡(按輩分應(yīng)叫火炎叔 才對,但平時叫順口了)。他家比我家還窮, 住房只一間,廚房與別人家共用。自己二十 歲的成年人,還和母親共住一室。我家雖 窮,但屋子比他家多,共有三個房一個廳,還 有一個廚房。所以,叫他跟我一起住,他是 非常樂意的。
那天夜深人靜時,火炎哥叫我起來去后 門塘捉黃鱔。那時節(jié)我們塘背村三個養(yǎng)魚 的大水塘都幾近干涸,所以我們常去捉泥 鰍、黃鱔之類的雜魚,一來改善生活,二來也 覺得好玩。
我們找到松光(燃燒的松樹片)放到一 個鐵絲制的盛放燃料的架子——漁照上,兩 人一前一后來到后門塘。
火炎哥手拿漁照,我們的眼睛都睜得大 大的。突然間我發(fā)現(xiàn)身邊兩米處有東西在 動,走前一看,是只大甲魚!我迅速靠近,低 下身來,兩手迅速壓住它的背,甲魚這時頭 也縮回去了,我就輕松將它捉住。
火炎哥見我站起,小跑過來問我捉住 啥。我告訴他已捉到一只甲魚了,他一看也 是高興得很,猛問我:“阿柏,你怎么看到 的?我怎么看不到呢?”將漁照靠前一照,他 說這個甲魚至少有兩斤重。
我們腳也不洗就往家里走,到家后就把 甲魚放在木桶里。用簸箕蓋牢后,我們才去 洗腳,然后就在屋里坐,一個勁地聊天。我 這個人做事總有股倔勁,什么事情都想做得 盡善盡美,甚至錦上添花,這在小小少年時 就顯露跡象。瞧,我又慫恿火炎哥同我再 去后門塘里看看還有甲魚沒,火炎哥說不 去了,不可能這么多,我說反正現(xiàn)在也快天 亮了,睡不著,再去走走,有什么別的魚捉回 來也好呀。
火炎哥只好隨我出了大門,這次他不拿 漁照,我來拿。我比他靈活,很注意泥巴上各 種足印,我仔細(xì)看呀看,留意到塘泥上露出的 一道道足印很像甲魚爬過的蹤跡。順著足印 往塘邊走,我又看見遠(yuǎn)處有個圓圓的東西, 于是將漁照擱在塘邊,躡手躡腳走上前,又 是甲魚!兩手又是快速壓著甲魚背,接著把 甲魚翻個四腳朝天讓它沒法走。很快我就 用力捉住它頭縮回去的頸部,又一只甲魚被 我逮著了! 火炎哥說:“阿柏你運(yùn)氣真好, 甲魚都送到你面前,我怎么就找不著呢?” 我手提甲魚,頭也不回地往家里走; 到家將甲魚放進(jìn)桶里,兩個甲魚碰到一起, 不時,甲魚爪將木桶內(nèi)壁抓得沙沙響。
洗干凈手腳后,我倆就坐在屋里有說有 笑議論村中三口魚塘的事。
為什么陳屋那口魚塘(即后門塘)會有 這么多甲魚呢?找了半天原因,我們想很可 能是那口魚塘很久沒干過也沒清理過的緣 故,所以各種魚都喜歡躲在那里。甲魚白天 是不出來的,只有夜間才出來找食……我 與火炎哥熱烈討論著,睡意全無,不知不覺 天已亮。
媽媽起床后看見木桶上蓋著個簸箕,打 開一看,發(fā)現(xiàn)有兩只甲魚,一陣驚喜。
我得意地告訴媽媽是自己昨晚出門兩 次捉回來的,媽媽很驚訝:“阿柏,你敢捉這 種魚?”我說怎么啦?不是已經(jīng)捉回來了 嗎?火炎哥在旁邊一個勁地重復(fù):“是阿柏 捉到的,兩只都是阿柏捉的。”媽媽摸摸我的 頭,心疼地說:“乖仔,你知道嗎,這種甲魚大 人都怕捉,怕被它咬,如果給甲魚咬到手指, 怎么也甩不掉,弄不好手指都會給它咬斷, 非得等天上打雷時它才肯松口。”我說捉甲 魚要懂得它的生活習(xí)性,捉它時首先要壓著 它的背,讓甲魚頭縮回去,然后用兩手捉住 頭縮回去的部位,甲魚頭就不會出來,那是 捉甲魚的要領(lǐng)。
“我的乖仔從小都懂得很多事情。”這是 媽媽對我的夸獎,多年以后回憶起來心里還 是樂滋滋的。
捉回的甲魚還是養(yǎng)在木桶里,媽媽照樣 用很少的米煮粥給全家吃。
粥很稀,菜也沒油煮,肚子很快餓,我就 問媽媽什么時候把甲魚殺來吃?媽媽久久 不語,我又問她,你會不會殺甲魚?她開始 說豬都會殺,何況甲魚!
“那怎么個殺法?”
媽媽又改了口:“是呀,我從來沒殺過甲 魚,不知道怎樣殺。”
“我知道怎樣殺。”
媽媽接著說:“乖仔,先養(yǎng)段時間再說, 養(yǎng)干凈一些更好。”
我就聽媽媽的,讓甲魚在木桶多養(yǎng)幾 天,還把原來的水倒掉,換上干凈的河水。
晚上還是一兩碗稀粥,屙兩次尿肚子又 空了。一天,媽媽以商量的口氣問我:“阿柏 乖仔,我們家很窮,帶你去鐵場坑割石灰草,從 早到晚辛苦一天才換回幾斤番薯片,想填飽肚 子很難。像你這樣的年紀(jì),正是長身體的好 時候,如果生在有錢人家里,吃好的、穿好 的、玩好的,還在撒嬌呢,可你現(xiàn)在卻跟著媽 媽挨餓受凍,是媽媽無能,你怪不怪媽媽?” “媽,你一年到頭都勞累,比我們辛苦多 了。雖然很窮、很苦,但我們也一樣做人,將 來我長大了,一定好好賺錢養(yǎng)你。”
看我的懂事樣,媽媽也感到欣慰。這會 兒,媽拉著我的手溫柔地說:“甲魚殺了,一 沒油煮也不好吃,二來單吃甲魚沒米飯送也 填不飽肚子,還不如用這甲魚去換米煮飯來 吃。”接著問我:“你喜歡吃半碗甲魚殼呀,還 是喜歡吃一餐白米飯?”
我說當(dāng)然飽吃一餐最好。
媽媽就說:“那甲魚就不殺了,拿去換 米。”我點頭同意。媽媽又說:“外祖母很疼 你,從小你都在外祖母家長大。她老人家勞 累,身體又不好,平時我們想孝敬她,卻又拿 不出什么好東西來,F(xiàn)在有兩只甲魚,一只 送外祖母,另一只用來換米吃,好不好?”我 立即同意。
第二天媽媽將那只兩斤半甲魚提到上 新屋地主黃觀池(黃元中之弟)家里。 看見這么大個的甲魚,地主婆也很興 奮,問我媽是哪兒捉的。我媽說:“阿柏前幾 天在后門塘捉的。”
地主婆便不冷不熱地嘲笑說:“窮人家 孩子什么都敢做,這么大甲魚給一個才十多 歲的娃娃捉到,真走了狗屎運(yùn)!” 我媽沒回應(yīng),臉上有點不自然,想了想, 還是直接表明來意,問地主婆:“這只甲魚能 不能換10斤米?”
地主婆皮笑肉不笑地說:“甲魚嘛,我 常吃,本來不想要的,看在你阿柏這么小年 紀(jì)的份上,那就給你一竹插薯片吧(五六斤 左右)。”
話剛落,就吩咐家丁從倉儲庫里拿出一 竹插薯片,倒在我媽的布袋內(nèi)。
“能不能給幾斤米?我阿柏很久沒有吃 過米飯了,再給幾斤米吧。”這是媽媽的懇 求,她愁苦的臉上注滿了辛酸。
地主婆一臉壞笑:“給你一竹插薯片都 算多的了,要不拿回你的甲魚,薯片還回 我!薯片可以當(dāng)幾餐飽,甲魚還能填飽你窮 鬼的肚子?”
我媽媽繼續(xù)央求她:“給多少米都好,回 去好煮米飯給我乖仔阿柏吃,我答應(yīng)過他 的,要讓他好好吃餐白米飯。”
地主婆見我媽不肯走,就叫家丁盛了碗 舊飯倒在我媽手提的布袋內(nèi),一邊說:“拿 著,趕緊回去叫你乖仔吃。”
媽媽含淚離開地主大院,秋日里的身影 是如此憔悴!
回到家中,媽媽就小心翼翼地將舊飯騰 出來,盛在碗里。她將薯片放在鍋里蒸,上 面架放著一碗飯。熱熟后,我還是吃薯片不 敢吃飯,雖然心里想吃。這碗飯是媽媽求了 又求才求到的,媽媽人又辛苦,我要給媽媽 吃。媽媽當(dāng)然舍不得吃,最后我一再堅持,一 再推讓,她才吃了幾口。媽媽吃了我才敢吃。
兩斤半重的甲魚,才換來五六斤的番薯 片,這是多么不公平不等價的交易!地主家 不是沒米,不要說十斤,就是十萬斤都有! 對鄉(xiāng)鄰如此苛薄與偽善,同情心真的是叫狗 給吃了。我恨她,但又要感謝她。正是這種 人讓我小小年紀(jì)就感受到了人間冷暖,在我 內(nèi)心世界的構(gòu)建過程中注入了愛憎分明的 感情色彩。
作者|黃祖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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