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的石磨
老屋在偏遠(yuǎn)的鄉(xiāng)下,由于長期無人居住,坐落在村邊的老屋顯出一副荒寂的樣子,沒有一絲活力。打開生銹的鎖推門進(jìn)去,滿眼是七零八落的殘敗和蛛網(wǎng),兩只鳥雀驚慌地從破窗中飛出。撲面而來的霉味,讓心頭涌起一種衰敗的悲涼。屋里早已空空蕩蕩,唯有大門左邊靠墻處還孤零零地躺著一副石磨。時光讓磨身布滿灰塵,歲月在它的底座留下青青的苔跡。它像一位滄桑老人,默默地、孤獨(dú)地留守在冰涼沉寂的老屋。
童年的時候,老屋是我的樂園。屋旁有梔子花和石榴樹,開花時紅白相映。我經(jīng)常傻站在結(jié)滿石榴的樹下等著石榴裂開,想象著里面白里透紅的籽兒。門前長長的青石板光溜溜的,夏夜我常躺在上面數(shù)星星,看螢火蟲在身邊跳舞。桂花飄香時,我坐在門口古老的石臼邊,看大伯掄著杵一杵一杵地舂豆餅。石板旁邊的一株臘梅滿樹綻開花來,整個老屋都沉浸在梅花的清香里。
讀完小學(xué)我便與父母離開老家進(jìn)了城。多年后,鰥寡一生的大伯老了,我回來接他時他正躺在門邊的竹椅上,兩眼癡癡地望著對面的石磨,任我隨意處理老屋的家什,神情漠然。老屋里的東西該帶走的都帶走了,那些用不著的,或賣或送。一上午的時光老屋便空了。下午有人來買門前的石臼和臘梅,我看看大伯,他依舊一副木然的樣子。躊躇了很久,我還是揮揮手賣了。鄉(xiāng)親們抬石掘樹的時候,我躲進(jìn)屋里,一任他們挖走我童年的記憶,抬走我兒時的夢幻。
之后有人看中老屋的石磨了,說這個你也賣了吧。聽見有人要石磨,大伯猛然從竹椅上坐起,很堅決地說不賣。大伯喘著粗氣,一副乖戾臉色。那人說你都走了還留它有啥用。大伯忽然暴怒起來,一喘一喘地罵開了,罵得想買石磨的人悻悻地走了。最后一抹陽光掠過老屋屋角的時候,我和大伯在倦鳥歸巢聲中離開了老屋。石磨留在了老屋里,也留在了大伯的心里。
時光荏苒,倏忽間過去了二十多個春秋。當(dāng)我再次看到遺留在老屋角落里的石磨,記憶像一張張枯翼慢慢地在心底飄飛起來……
我不知道老屋是在啥時有了石磨的,記得童年時大伯說過,自我爺爺起就有這副石磨了。爺爺是做糕點(diǎn)的,他做的糕點(diǎn)特別好吃,按現(xiàn)在的話說是一位有名的糕點(diǎn)師。爺爺常常一邊推磨一邊給我講著古老的故事。爺爺是個文化人,他的故事就像磨齒里的米粉,一圈一圈地撒出,永不停歇。推磨結(jié)束時他的故事也就完了,而我總是意猶未盡,扯著爺爺?shù)囊陆遣煌5貑柡髞砟兀?ldquo;后來呢,后來嘛”,爺爺拖著彎腔呵呵一笑,“后來的事等下次推磨再講”。于是我就天天盼著爺爺下次推磨,盼著他繼續(xù)講那古老的故事。
那天爺爺又推磨了,我一如往昔、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講故事。爺爺一邊推磨一邊講著,突然爺爺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爺爺中風(fēng)了,自那以后爺爺沒再推磨,也再沒給我講過故事。一年后爺爺走了,爺爺走的那天,天上的雨扯天扯地地垂落,我趴在石磨邊淚流滿面,心情一如外面的天空。
爺爺走后,家里推磨的換成了大伯。大伯不會做糕點(diǎn),也不會講故事,但大伯推磨時我仍喜歡站在一邊看。大伯的身子前一下后一下地來回錯動,石磨有節(jié)奏地一圈一圈轉(zhuǎn)動起來。石磨轉(zhuǎn)動的嚯嚯聲,木軛發(fā)出的吱吱聲,像在合唱一首古老歌謠。大伯雖不會做糕點(diǎn),但會做嫩玉米餅。他到地里掰下正灌漿的玉米,回家撕開苞衣掰下嫩嫩的玉米粒,放進(jìn)石磨里一磨,白里帶黃的玉米液就流了出來,帶著特有的清香。大伯舀出玉米液,一勺烙一個餅。出鍋后咬在嘴里,軟軟的,甜甜的,香香的,那滋味現(xiàn)在回味起來還記憶猶新。到了年關(guān),石磨整天轉(zhuǎn)個不停。大伯先是要把用水浸得胖乎乎的黃豆磨了打豆腐,接著就把泡好的糯米磨成漿做湯圓。
大伯非常愛惜石磨,他每次用完后都會用水仔細(xì)清洗。發(fā)現(xiàn)石齒有些豁了,便會叫來石匠開磨。開磨是用鐵鑿把石磨上下的磨齒重新鉆一遍,來年推磨就麻利多了。因?yàn)槟甏眠h(yuǎn),開磨次數(shù)太多,原先兩塊厚厚的磨石,一年一年地顯得單薄起來。時光在石磨一圈圈轉(zhuǎn)動間溜走,大伯老了,慢慢推不動石磨了。石磨也老了,堅硬的顆粒在它的齒輪下變得不大聽話了。幸而時代進(jìn)步了,隔壁加工廠的機(jī)器一天到晚地響著。
安靜的夜晚,如水的月光瀉進(jìn)門來,大伯常常坐在石磨對面的竹椅上抽煙。煙火明滅中,那副閑置的石磨就在大伯面前漂浮的煙霧里若隱若現(xiàn)。大伯晚年總是這樣,坐在門后的陰影里一呆就是幾個小時。夏夜,蟋蟀在石磨底座的石縫里興奮地叫著,我打著手電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正要抓住它時,蟋蟀被大伯一聲長長的嘆息驚跑……
而今望著滿身灰塵的石磨,我知道那上面落滿了爺爺古老的故事,落滿了大伯充實(shí)而快樂的歲月。星移斗轉(zhuǎn),大伯也已去世。他走時正是初秋,記得當(dāng)時他一直念叨著石磨,說正是磨玉米漿烙玉米餅的時候呢。我說那早成了歷史,石磨現(xiàn)在也早沒用處了。大伯氣得直罵我,說怎么會沒用,說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啥時也不能忘,更不能丟。他還說要我找個機(jī)會帶他回老屋看看,摸摸那副石磨?上Т蟛纳眢w每況愈下,終究沒能如愿。
陪伴了幾代人、陪伴了大伯孤寂一生的石磨,一直遺留在老屋的角落里,蒙上了厚厚的灰塵,在歲月里慢慢風(fēng)化。它像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長者,又像一位大智若愚的哲人,在浮華與喧囂中鎮(zhèn)定自若,在冷落與孤獨(dú)中堅貞自守。我虔誠地拿起掃帚,仔細(xì)將石磨上的灰塵慢慢掃去。這時門口有腳步聲傳來,原來鄰居得知我回來的消息,喊來了一個收古董的,問我石磨賣不賣?我細(xì)心地掃著灰,堅決地?fù)u了搖頭說不賣!我想有一天把它弄回城里,然后跟孩子好好講一講石磨的故事。
作者: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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